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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 关于奔跑的记忆

这故事是关于我曾祖父的,他的名字叫胡祥年。

  我能够记事的时候,他已经很老了,所以关于过去的事,总讲得断断续续。

  孤独

  胡祥年出生在1918年,或是1919年,每次回忆总有差错。

  他是农民的孩子,当然,那时的中国,绝大部分人都是农民。胡家家境还算不错,在后山有几亩地,农忙时节也请得起短工。有好几个女儿,儿子仅胡祥年一个,但与别家不同的是,胡家父母重女轻男,父母对姐妹们的疼爱常常让胡祥年有孤独感。

  调皮的胡祥年在家里总是会吃棍子,所以他瞅空就往外跑,他的幼年和童年就是在山野间撒腿疯跑中度过的。到十二三岁的时候,胡祥年已经是村里跑得最快的男孩,“打野猪,追兔子,谁都赢不了我……”

  婚姻

  婚事是由父母做主订下来的,对象是从未谋面的邻村女孩。那时胡祥年才16岁,跟村里的先生学账房已有几年,但始终不那么伶俐。还是爱跑,稍不注意,人便奔到那边山头抓野鸡去了。父母便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说结婚生子了才能收收野心。

  女孩顶了张红灿灿的盖头,她被背进来的时候,胡祥年特别注意到那双小骡蹄似的脚。脚上也是穿的红色小鞋,上面有绣工不算细致的鸳鸯。他对婚姻还没有明确的概念,只是听村里的伙伴拍着手唱道:胡老幺撒开双腿在前面跑,他媳妇踮着小脚在后面追。

  但媳妇从没有追过胡祥年。她和那个年代所有的女孩一样,生活被围困在里屋堂屋厨房茅厕几间房里,本分,当然也无趣。婚后他们分到两亩地,胡祥年每日出去务农,妻子在家做饭。她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在行将落日的黄昏,踮着小脚站在院子门口张望着一道道顺延而下的田埂,只要看见他的身影在弯弯曲曲中出现一点模糊的迹象,她就很高兴。

  高兴,表达的方式也不过是端一盆热腾腾的水到胡祥年面前,看他将脸上的尘土擦擦干净,俊朗的五官露出淡淡的笑,她也就傻乎乎地跟着咧嘴笑起来。感觉出妻子的等待和依恋,他对家的心思慢慢就重了些,他模糊感觉到,女孩出了娘家进了夫家,他便是她唯一的归依。

  婚后两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儿子。应该是1936或1937年,山下的日子已经不那么太平,他们在山上的生活像被一张朦胧的网罩住,有种一戳即破的平静。

壮丁

  一开始壮丁不是用抓的,是招。国民政府派了人上山征兵,讲好每人每月有一个银元的饷银,先发钱,后入伍,自愿报名。对于山上忙碌一年都见不着几枚铜钱的村民来说,这明码实价的招兵是天大的好消息。正逢那年胡家地里遭了旱灾,粮食收成十分微薄,一个银元可以换好几十担大米,胡祥年遂动了去服役的心思。

  第一次逃跑回家是因为受不了兵营里管事人的鸟气,馒头吃完了是个打,咸菜没吃完也是一个打。胡祥年索性拿出了少年时的劲头,找了个晚上,翻墙出去拔腿就跑,一口气从城北门外的兵营跑到南山下,一百几十里路,倒也没有知觉。

  妻儿见胡祥年回来,揣着一怀的白面馒头,眼泪直落,又欢喜又担忧,不知如何是好。仅有的常识告诉他们,逃跑是大罪。其后数目,胡祥年在后山找了一处洞穴躲避,竟也无人上山清查,他才放心回家来。

  后来慢慢由招壮丁变成上山抓壮丁,形式渐渐粗野,有时直接将三五个人捆绑,数百个人拉成绳,白天捆在一起上路,晚上围成一圈睡觉。逃跑者被抓到的惩罚是可怕的,但因为总也有实打实的饷银,胡祥年便开始了这样一条危险的新谋生:他每每跟着部队下山去,十天半月又跑回来,赚了银子,运气好时还能盗几斤粮食。兵荒马乱之中,因为他跑得快,真一次都没有被抓过。

  炮火连天的年代,随部队去的地方多了,胡祥年隐约也能懂得所谓国事危难,匹夫有责。只是他所能顾及的,到底仅仅是在山上踮着小脚毫无劳动力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第二个孩子罢了。

月桂

  认识月桂时,胡祥年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也是可以有名字的,并且这么动听。

  那是他又一次作为壮丁随部队跋涉征途的其中一城,大约是重庆,或者万州,只记得山势陡峭,黑压压地俯在阴霾的天空下,如野兽捕食前不喘大气的危机。胡祥年这次随的是去云南的部队,一行人被捆绑着已经在路上走了两个月。因为奔波和疾病,这一捆子人在途中已经陆续死掉了好几个,逃跑的计划在胡祥年的脑子里来回转悠,只是苦无时机。

  一个漆黑的夜晚,胡祥年用石块磨烂了绑在身上的绳子,他小心翼翼地从酣睡的人群中走过。就要跨出人圈的时候,没留神踩到了谁的脚,那人懵懂地醒过来,胡祥年毫不犹豫撒腿就跑。

  身后响起了示警的枪声和口哨,胡祥年不敢停下来,他知道,停下来就是个死。他在月影深重的山坡上没命地奔跑起来,穿过漆黑的树林,穿过乱石子的荒野,穿过恐惧和希望的重重缝隙,他终于看到天色慢慢亮起来,身后的追逐声没有了,隐隐可见不远处的城门。

  停在路边喘气的时候,有个好听的声音靠近他问,挑夫,可不可以帮我担这一箱书进城。胡祥年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穿月白夹袄蓝布裤的女孩子站在他身边,黑亮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后面,眉弯唇小,面上是浑然不觉乱世的安宁。

那便是月桂。

爱情

  1941年,月桂从北平回来,在城门口路遇胡祥年,将他误作歇脚挑夫。

  胡祥年挑着那一担书和月桂走回家,短短半个时辰,已经有些熟络。女学生大方坦率的做派和农村妇女自然大大不同,他起先惊异于她动人的名字,因为他的妻子是没有名字的,直到嫁了他,才在村里被人叫做胡小嫂。再惊异的是月桂的学问,她一路冒出许多他听不懂的见识,一路却遗憾地叹,学业看来是无以为继了。

  月桂的感叹变作哀号,是在跨进大门一瞬间的事。本是雕梁画栋的庭院,此刻看过去只剩一片断壁颓垣。空气中还有轰炸留下来的火药味,花园的残壁处隐隐可见两截断开的身体,从衣服可知是年迈的父母亲。

  月桂的藤编衣箱砰地落地,哀号如被拦腰折断,她当即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午后,热辣辣的太阳从残破的窗棂子刺进来,胡祥年端着一碗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红糖烧制的水,候在一旁看着她,额头淌着细密的汗。她看着他朴素的陌生的脸,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一只手伸过去,却径直抓住了他结实的臂弯。

  爱情之于已经过去的洪荒时代的人们来说,也许只是在污浊奔流的水面上伸手仅能够住的一块浮木,抱紧它,便抱紧了一丝生的希望,好使自己不至于在硝烟乱世中毫无力气地溺没下去。

  胡祥年和月桂在一起整整两年,直到1943年冬天。

回首

  1943年,胡祥年在做工的时候听说鬼子已经在往家乡扫荡,他心里猛地收缩了一下,忽然想起山上的妻子和孩子,两年了,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地在院门口张望又张望。

  他对月桂说,要回家一趟。在城里的小学当老师的月桂一早便知胡祥年原先就有个家,她没有问他回去多久,还来不来,只是点头,忍不住眼泪,终究百般难合。

  月桂送胡祥年到城门口,塞给他一包袱软软的年糕,挥手告别。曾祖父说,那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月桂。

  后来他抄小路走了一个半月才回到山上,和自己的妻儿重聚。妻子没有责问他这两年的去处,只是悲喜交加地将他迎进门。已经齐腰高的儿子给他端上一盆热腾腾的洗脸水,他低头看着水中晃晃荡荡的自己的倒影,发现再剧烈的波澜,终究翻不到脸盆之外去。他捧了一掬水,将脸上的灰尘和眼泪通通化开了去。

  其后的几十年,他再也没有回过月桂身边。

  直到太平了,他们全家下了山,在山脚的小镇里平淡过活,子子孙孙又开枝散叶,有了后来的我们以及这样一些故事。而故事里的人,就那样慢慢消逝在红尘的漩涡里,只留下皱纹一般爬满岁月脸庞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