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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京剧

我是信前因的。

真的。这是一种很奇异的事情——你在何时何地与何人或何种物质相遇,那是命中注定。

大概是老了,蓦然惊觉从前不喜欢的东西慢慢回来了——比如年画,比如春节的俗和热闹。少时,喜欢最乱最热闹的时候躲在房间里读书,连爆竹声都嫌吵闹,看红对联觉得异常俗气。如今,反而喜欢这种喜庆中的民间滋味。

就像对京剧。少年时被外婆拉着去看戏,看着月亮升起来,雾水打湿了衣裳。早早就趴在外婆身上睡着了…——听不进去,这咿呀之声,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呀。怎么又冗长又啰嗦,那苏三,跪在那里一唱老半天,腿不疼吗?

是哪一日开始发现了这窗外的京剧?

它余音缭绕,它曼妙沧桑,它夺人明丽。它成了最贴心的那个人——潜伏在我的心里,慢也慢得这样掏了心窝子,快也快得这样马踏飞蹄。我爱那一把胡琴下的悲欢离台,爱那台上的角儿一张嘴满天黄沙又满场绮丽……我爱那苏三的罪衣罪裙,又喜欢罗成那一身皂角白……

它在窗外。在我光阴的窗外。悄悄地侵略了我。是这样悄无声息,如春雨潸然,遍布了角角落落。再回头,心也湿了,眼也湿了。台下看台上,是戏梦人生。悲笑全是自然。台上看台下,犹如看戏痴或戏疯子,她哭得这样哽咽,只为《三娘教子》中那大段悲咽的唱?去过几个京剧院。一进门,就听到有人吊嗓。那声音挂着丝线一般,一下子就晃到心尖里去了。拾阶而上,看到斑驳的墙湿绿的苔,蓦然觉得京剧老了,老了的东西却更有味道,那练功房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光着膀子流着汗对镜唱《鸿门宴》……身边的老先生一招一式指点着,面露安详,不动声色。这是京剧的魅力,有传承,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大美。

也见过没落的女伶人。依然美艳动人,却因为嗓子做了手术,再不能唱了。她做后勤工作,一边写发票一边说:“不能唱戏了,心里,疼呀。”一句话,刺得天空都灰了暗了。她明媚地笑着,眼角间流露的是对戏的缱绻。谈到出名的同学,并不嫉妒,只淡淡一句:她命好。

是命。犹如我坠入其中,爱上它婉转曲折与大气磅礴——你相信吗?属于你的东西,是命中注定,早早晚晚会相遇。

记得初听张火丁唱《一刹时》,刹那间就被一粒叫做前因的子弹击中了!那是我的!是我的!

找了多久呢?等了多久呢?

曾经,你是我腕间错过的那一朵。

曾经,我伏在你的窗外睡着。

当我醒来,你依然痴情地在等待我。

京剧,深也是那个深法。我以为够爱了,却只懂得皮毛。仿佛一口深井,刚尝到了一点清水的凛冽甘甜,已经倾颓。

媚也是那个媚法。那青衣,一出场就艳得惊人——我的前世,可是一个伶人?不然,为何在台下如此心动?

沧海又是那个沧海。那老生,一张嘴就满目荒凉,肃杀杀地凉呀,看得心里寂寂黄沙。

俊也是那个俊法呀。那小生,一身白衣,长相英俊飘逸,一声“姐姐儿”叫得人心里软下去,软下去……

还有那胡琴、那月琴……都好似梦中的旧人,踏一弯凉月来寻我。我与这些民族乐器原来就是亲戚吗?小时候,父亲在院子里拉胡琴,大丽花明媚地开着,二胡声和扬琴声交叉错落。以为的丢失,却原来在多年后猛然遇到:你在这里呀,在窗外,在我梦中,在我灯火阑珊处。从未稍离。

愿我今生,以梦为马,去寻京剧的美丽与沧凉。在生旦净末丑里,看清这人生原来是戏。在唱念做打出将人相的刹那间,找寻那片刻的愉悦与酸楚。我必相信,这人世间一出出,原本就在戏台上。

就像我必相信,那窗外的京剧,一直等待我——我依然是当年那个麦场上睡着了的小女孩,只不过,那苏三一声“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叫醒了我。

醒了的我,站在窗前,听着窗外一声声皮黄之声,不由珠泪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