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唉,振作起来吧!"娜娜说。她又变得懒洋洋的,又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我该去那儿了。"
然而,她一动没动。她还在看她的姑妈打牌。姑妈说她手上已有四张a,够一百分了。娜娜手托下巴,看得入了迷。忽然,她听到时钟敲了三响,不禁大吃一惊。
"他妈的!"一句粗话无意中从她嘴里蹦了出来。
此时,正在计算分数的马卢瓦太太,用温柔的声音鼓励她说:
"我的小宝贝,你最好立即出去一趟,算了事。"
"快去吧,"勒拉太太一边洗牌一边说,"如果在四点钟之前你把钱拿回来,我就乘四点半钟的火车。"
"啊!这可不能耽搁。"娜娜自语道。
不到十分钟,佐爱就帮她穿上裙子,戴上帽子。穿好穿坏她也不介意。她正要下楼时,电铃又响了。这次来的是那个卖煤的。好啦!这下他们可都有人作伴了,寂 寞不再笼罩着她们了。但是,她怕遇到他们会吵起来,便穿过厨房,从便梯那边跑了。她经常从这道便梯走,只要把裙子撩起来就行了。
"一个人只要有慈母般的心肠,她可以原谅任何事情。"马卢瓦太太像引用格言似地说道。现在房间里只有她与勒拉太太两人。
"我摸到四张王,共有八十分。"勒拉太太说道,她打牌简直着了迷。
于是,两个人没完地打下去。
还没有谁把桌子上的餐具拿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混浊的蒸汽,还混合着午饭的气味和香烟的烟雾。两个太太又开始吃蘸过酒的方糖,她们边打牌边吃糖,已经过了二十分钟,电铃响了三次,佐爱突然跑进来,跟对待老朋友一样,把她们推开。
"喂,又有人按门铃了……你们不能再呆在这里了。要是来很多讨债人,就要把这套房子挤满了……你们赶快走吧,越快越好!"
马卢瓦太太想把一局打完,但是佐爱露出一副要扑到牌上的样子,她便决定不将牌弄乱,原封不动地拿走,白兰地,玻璃杯和方糖则紧紧地被勒拉太太拿在手里。她们两人很快到了厨房,在桌子的一旁坐下来,恰好坐在几块晾着的抹布和一个盛满洗碗水的水池中间。
"我们刚才打到三百四十分……现在轮到你出牌了。"
"我出红桃。"
佐爱又来了,她发现她们在一股劲儿打牌。大伙静默了一阵子,勒拉太太洗牌时,马卢瓦太太问道:
"谁来啦?"
"啊!没有人来,"佐爱若无其事地回答,"是个小男孩……我真想把他撵走,不过他长得很漂亮,嘴上还没毛哩,一双蓝蓝的眼睛,模样儿像女孩,我 叫他在那里等着……他手里有一大束花,一直不肯放下来……若是别人,我真要打他几下耳光,一个流鼻涕的毛娃娃,也许还在中学念书呢!"
勒拉太太去拿来一大瓶水,把水掺在白兰地里;她被方糖整得口干舌燥。佐爱顺便说,不管怎么样,她也要喝一杯。她说她嘴里苦得仿佛有胆汁似的。
"喂,你让他呆在……?"马卢瓦太太问道。
"哼!我叫他待在最里边的那间小屋里,就是没有家具的那一间,那里只有太太的一个箱子和一张桌子,我每次都让没有教养的人待在那里。
她往掺水的白兰地里使劲加糖,电铃又响了,她吓了一跳。他妈的!难道连安安静静喝杯酒都不成?若现在就铃声不断,那还得了!但是,门还是由她打开的。她回来时,看见马卢瓦太太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便说道:
"没什么,是一束花,一个男孩送来的。"
三个女人一起喝起酒来,并相互点头致意。佐爱终于清理桌子了,她把桌上的碟子一个个拿到洗碗槽里,铃声又连续响了两次。但是,这些铃声没有什么要紧的。她总是把厨房里的情形告诉太太们,她又说了两遍她那句不以为然的话:
"没有什么,不就是有人送来一束花。"
两位太太在两局牌之间,听着佐爱讲到花送来后,那些坐在候见厅里的债主们的表情时,都笑了起来。太太回来后,会瞥见梳妆台上这些花。只可惜这些花虽然很贵,却变不成一个子儿。总之,那么多的钱算是白白浪费了。
"以我来说,"马卢瓦太太说,"每天无数打的花由男人的手转到女人的手,花了那么多钱,若这些钱给我,我就高兴了。"
"我觉得你是很容易满足的,"勒拉太太小声说,"你只要搞到一子子儿,你就……亲爱的,我拿到四张王后,六十分。"
已经四点差十分了。佐爱感到蹊跷,不明白太太为何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往常太太下午非出去不可时,她总是匆忙办完事情就回来。可是,马卢瓦太太说,一个 人干事,不会事事如愿嘛。勒拉太太说,在人生道路上,的确会碰到一些障碍。等待是最佳的选择;她的侄女在外不回来,一定有什么事情让她回不来,是吗?何况 我们丝毫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厨房里很舒服。勒拉太太正好手中没红桃了,打了一张方块。
铃声又响了。佐爱回来时激动得脸都红了。
"太太们,胖子斯泰内来啦!"她一进门就小声说,"我让他呆在小客厅里。"
于是,马卢瓦太太跟勒拉太太谈起银行家来,勒拉太太不认识这位先生。他是否正在抛弃罗丝。米尼翁?佐爱点点头,这种事情佐爱倒是了解的。不过,她来不及说话,得马上再去开门。
"唉!真倒霉!"她回来时嘀咕道,"黑鬼来了,我跟他说了几遍,太太出去了,这话他听也不听,就在卧室里坐下来……我们本来约他晚上来的。"
已经到四点一刻,娜娜还没回来。她会有什么事呢?她真糊涂。这时又有人送来了两束花。佐爱等得不耐烦了,看看是否还剩些咖啡。对了,再等下去,两位太太 会主动把咖啡喝完的,咖啡会给她们提精神。由于她们弯腰驼背躺在椅子里,没完没了地掏牌,动作又单调的很,差点要睡着了。已经四点半钟了。太太肯定是出了 事了,她们嘁嘁喳喳谈论着。
忽然,马卢瓦太太高兴地叫起来:
"我满五百分了!……我有了王牌大顺子!"
"别作声!"佐爱气乎乎地说,"被那几位先生听见了,还成何体统?"
这时,厨房里静了下来,两个老太太放低嗓门争论着,同时,便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娜娜可回来了。她还没推开门,就已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声音。她进来 时,脸色通红,样子像发生了什么意外事。裙子的束腰肯定是扯断了,裙子底边拖在楼梯的梯级上,边饰浸在一潭污水里,一定是从二楼流下来的,二楼的女佣真是 一个邋遢鬼。
"你终于回来啦!这还算不错!"勒拉太太说道,她撅着嘴,马卢瓦太太得了五百分,她仍然在生气哩,"让人家等在这儿,你可高兴喽!"
"太太确实有点不懂事!"佐爱加了一句。
娜娜早已经不高兴了,又受到这样的指责,便恼火了。她已经受了一肚子窝囊气,难道大伙就这样来欢迎她吗!
"住嘴!哎,让我安静会儿!"她大叫道。
"嘘!太太,有人在等你。"女仆说。
这时,娜娜压低了声音,她气喘吁吁,磕磕拌拌说道:
"你们以为我在外边玩吗?这事还没有了结呢。如果你们在场就好了……我可被气坏了,我真想打他几个耳光……回来时连一辆马车都没有。幸好离这儿不远。这也难不倒我,我一口气跑回来了。
"你拿着钱了吗?"姑妈问道。
"哎!这问题!"娜娜答道。
她在坐在靠近炉子的一张椅子上,两条腿跟跑断了似的;她还没等喘过气来,便从胸衣里掏出一只信封来,里面盛着四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从信封上折道宽宽的裂 口,可以看见那几张票子,裂口是她用手指猛然一下撕开的,想看看里边装的是什么东西。三个女人围着她,目光盯住那只信封,信封已被她戴手套的小手弄得又皱 又脏。时间不早了,勒拉太太只能明天去朗布依埃了。娜娜开始详细讲起事情的经过。
"太太,有客人在等您。"女仆又说。
娜娜又发火了。客人可以等一等。等一会儿,我把事情办完,就去接待客人。姑妈伸手去拿钱时,娜娜说道:
"啊!不行,不能全部给你,三百法郎给奶妈,五十法郎给你做路费和零用,这是三百五十法郎……我还得剩五十法郎。"
最大的困难是找零钱。家里连十个法郎都没有。马卢瓦太太漠不关心地听着,她身上一向只带够乘公共马车的六个苏,她们问也不问她。末了,佐爱走出去,说她 去看看箱子里是否有零钱,她总共拿来面值是一百个苏的一百法郎。她们在桌子的一端把钱数了一下。勒拉太太答应第二天把小路易带回来,说完活就走了。
"听你说有客人?"娜娜又说,她仍然坐着休息。
"对,太太,有三个人。"
佐爱第一个说到银行家。娜娜撅了撅嘴。
这个斯泰内,是不是以为他昨天晚上扔给她一束花,她就可以让他来烦她吗?"再说,"她说,"我受够了。我不再接待任何人了。出去对他说,叫他走吧。"
"请太太考虑一下,太太还是接待斯泰内先生吧。"佐爱没走,用严肃的神态说道,她见女主人就要做出一件愚蠢的事,很生气。
然后,她讲到那个瓦拉几亚人,他待在卧室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娜娜一听,火冒三丈,更加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她不想见任何人!谁给她送来这样一个纠缠不休的男人来!
"把这些家伙都赶出去吧,我要和马卢瓦太太打一会牌。我宁可玩牌,也不愿见他们。"
电铃声打断了她的话。糟糕透了,又来了一个讨厌鬼!她不让佐爱去开门。佐爱不听她的话,走出厨房,她回来时,交给娜娜两张名片,用权威的神情说道:
"我已告诉他们太太会接见……两位先生现在就在客厅里。"
娜娜愤怒地站起来。可是当她看见名片上的名字是德。舒阿尔侯爵和缪法。德。伯维尔伯爵的时候,又平静下来了,她沉默了一阵。
"这两个人是谁?"娜娜最后问道,"你认识他们吗?"
"我认识那个老一点的。"佐爱很谨慎,说完就抿起嘴。
见女主人还是不相信地望着他,她又说道:
"我在什么地方曾见过他。"
这句话仿佛使娜娜下了决心。她遗憾地离开了厨房,离开了这个温暖的藏身处,在那里,她们可以聊天,可以沉湎于正在残余的炭火上热着的咖啡的气味之中。她 剩下马卢瓦太太走了,马卢瓦太太现在用纸牌占卜;她一直没脱头上的帽子,只是为了舒服一些,她那会儿解开帽带,把帽带扔到肩上。
在梳妆室里,佐爱帮娜娜很快穿上了晨衣,娜娜低声骂了一些粗话,报复那伙男人,因为他们给她带来很多烦恼。这些话贴身女仆听了心里难过,因为她还不安地看到,太太还没很快改掉当初的放荡生活。她便大胆地请求太太要冷静一点。
"啊!呸!"娜娜语气生硬地回答道,"他们是些下流货,他们才喜欢听粗话哩。"
这时候,她俨然是一位公主,她经常这样自诩自己的神态。她向客厅走去时,佐爱挡住她,她自愿去把舒阿尔侯爵和缪法伯爵带到梳妆室来,她说这样做好一些。
"先生们,"娜娜用比较自然的口气说道,"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两个男人施了礼,接着坐下来。一条绣花罗纱窗帘把房间里的光线调节得若明若暗。这是这一套房子里最漂亮的一间,墙上挂着浅色的帷幔,有一个大理石梳妆台 在里面,室内有一面细木镶边的活动穿衣镜,一张躺椅和几张蓝缎扶手椅。梳妆台上有许多花束,有玫瑰,丁香,风信子,花堆得像要坍塌下来,散发着一股股浓郁 的沁人心脾的芳香;室内空气湿润,洗脸池中散发出的一股淡淡气味中,不时飘出一阵刺鼻的香味,那是从一只高脚杯底部的九根碎干广藿香茎中发出来的。娜娜蜷 缩着身子,把未扣好的晨衣扣好,样子很像梳妆时被人突然撞见似的:潮湿的皮肤,满面的笑容,身上裹着花网眼花边,见人进来,吓了一跳。
"太太,"缪法伯爵正经地说道,"请您原谅,我们执意要见到您,因为是为募……这位先生和我,我们俩都是本区赈济所的成员。"
德。舒阿尔侯爵赶忙恭维道:"我们知道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是一位大艺术家后,就决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请她关心我们的穷人……天才人物总是有慈悲心的。"
娜娜装出谦虚的样子。一边微微点头作答,一边在迅速考虑他们的问题。她想肯定是那个老家伙把另一个人带来的;老头子的眼神很好色。不过,另一个人也值得 怀疑,他的太阳穴高得出奇;他也可能是一个人来的。对了,他们一定是从门房那儿知道她的名字的;于是,他们就相互怂恿着来了,他们来找她,都有各自的目 的。
"当然罗,二位是无事不来的。"她和蔼地说道。
这时电铃又响了,她哆嗦了一下。又来了一个人,佐爱光开门就够忙的了!她继续说道:
"我是很愿意帮助别人的。"
事实上,她是受人恭维后,才会说这话的。
"啊!太太,"侯爵又说,"您知道,他们是多么的穷!我们区里的穷人有三千多,居然还算是最富裕的区之一哩!您想象不出他们穷到何种地步:孩子们没饭吃,妇女们疾病缠身,又无人救助,眼看就要冻死啦……"
"他们可真是可怜!"娜娜怀着一颗同情心,大声说道。
她那样怜悯他们,美丽的眼睛里不禁含满了泪水。这时,她也无心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了,一下子弯下身子;晨衣敞开了,露出了脖子;双膝一伸直,圆圆的屁股 从一层薄薄的料子下露出来。侯爵的灰色面颊上露出微微红晕。缪法伯爵刚要开口,见此情景,耷拉下眼皮。房间里热得如同暖房,闷热又不通风。玫瑰花凋谢了, 高脚杯底发出一股广藿香味,让人陶醉。
"遇到这种情况,我巴不得自己很有钱,"娜娜补充说,"总之,每个人应当尽自己的全力……请二位相信我,若我早知道的话……"
她感动得差一点脱口说出蠢话来。因为经济拮据,她才没把话说完。她尴尬了一会儿,她想不起来在脱连衣裙时,把那五十法郎放到哪个地方了。接着,她突然想 起来了:那钱可能放在梳妆台的一个角落上,上面压上了一只倒放着的发蜡瓶子。她刚站起身来,门铃又响了一大阵。好呀!又来一个!这可没有个完了。伯爵和侯 爵也跟着站起来,侯爵向大门口竖起耳朵,他们可能熟悉这种按门铃的声音。缪法瞅瞅他;接着,他们都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他们感到局促不安,但立刻又镇静下 来。他们当中,一个虎背熊腰,健壮的体格,浓密的头发;另一个挺着瘦削的肩膀,头上光秃秃的,一圈稀疏的白发披在肩上。
"实在不好意思,"娜娜说,她拿来十枚大银币,心里就要笑出来了,"劳驾二位了……这是我送给那些穷人的……"
她的面颊上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她的样子显得非常天真,毫无做作的样子。一只手掌上放着一摞埃居,伸手把钱递给两个男人,好象在说:"喂,谁拿这些 钱?"伯爵动作较敏捷,他伸手拿了那五十法郎;不过还剩下一块,他又伸手去拿,手不得不触到少妇手掌的皮肤上,那皮肤又温暖又柔软,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 嗦。娜娜快乐极了,笑个没完。
"就这点钱,两位先生,"她又说,"下次,我会多给一点的。"
此时他们不得不走了,他 们施了礼,向着门口走去。然而,他们正要出门时,门铃又响了。侯爵不禁淡淡一笑,伯爵脸上显出了阴郁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娜娜让他们稍留一会儿,以便让 佐爱再找一个地方把新来的人安顿下来。她讨厌客人在她家里相互碰面。不过这一次,家里可能坐满了吧。当她看到客厅里还空着时,才松了口气,难道佐爱将客人 都藏到衣柜里了吗?
"再见,先生们。"她站在客厅门口说。
她在他们的面前笑个没完,并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们。缪法伯 爵鞠个躬,他的阅历虽然很丰富,还是不免有些慌张,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梳妆室使他感到头晕目眩,花香和女人身上的香味令他窒息。他向梳妆室外走去,舒阿 尔侯爵跟在他后边,他认为伯爵不会看见自己,便壮着胆子向娜娜眨眨眼,伸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
娜娜回到梳妆室,佐爱拿着信件和名片在等她。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嚷道:
"这两个穷鬼居然抢走了我五十法郎!"
她一点也没有生气,不过,她觉得男人们拿走她手中的钱,是件可笑的事。总之,他们是猪猡,她现在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不过,她看见那些信件和名片时,她 又生气了。写信嘛,还说得过去,都是昨天晚上给她鼓掌捧场的先生们写来的,现在他们向她求爱了。至于那些拿着名片来访的客人。可以滚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