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破解咒语
“爱拉!”海蒂尖声叫道。
夏吃惊地喘了口气,“爱拉?”
我从他身边逃之夭夭。当我拔腿跑走的时候,时钟也正好敲十二下。夏本来可以立刻赶上我,可是我猜海蒂一定是想办法把他绊住了。
王宫外,一颗巨大的番瓜大而无当地杵在马车行列当中。我继续狂奔。一只白色的老鼠从我前面快步掠过。我不知在什么地方掉了一只玻璃舞鞋。我继续跑着,同时听听有没有人在后面追赶。
到了家里,也许曼蒂知道应该怎么办。或者我可以躲在地窖里、马厩里——某个地方。我怎能去参加舞会呢?竟然置夏和吉利国于如此的危险之中!
“曼蒂!”我一到家立刻喊道,一名仆人瞪了我一眼,我跑进厨房,“我又危害到夏的安全了,吉利国也一样!我该怎么办?”
“把东西收拾一下。”曼蒂一旦听懂我匆忙的解释之后,马上说。
“我要去哪里?”
“我跟你一起走,我们可以找厨子的工作,快!”
“你不能施法术替我们补救一下吗?”她以前也这么做过,但那只是小法术而已。
“这种时候没有什么小法术,快去!”
这些神仙!我冲到房间里,开始把东西往我的手提旅行包里丢。我的东西并不多,一分钟就收拾好了。我听见楼下的门打开的声音, 还 有人讲话的声音。我们绝对走不了的。我赶忙脱掉身上的礼服,换上我那破烂的仆人装束,把裙子上的油污和煤渣往脸上抹。我在头发上又扎了一条破麻布。
南茜出现在我房门口:“是王子呢!他要见每一个人。”
我没有动。
她紧张地嗤嗤笑着,“他又不会吃掉我们,至少我希望他不会,来吧。”
我跟着她,我的心跳声好大,足以淹没一切的念头。
他和他的武士以及我们全家上上下下都站在大厅里。虽说这会儿 还 有更重要的事,但我仍然十分不想让他看见衣衫褴褛的我,而且全身满是灰尘。
我站在个子最高的一名仆人身后,可是夏和武士们却在我们中间走动。于是我刻意假装成傻乎乎的仆人模样,我吸吮着拳头,两眼茫然地四处张望。
史提芬爵士发现我了:“这里有个女佣,”他说,“来,姑娘。”他携起我的手,把我拉到夏的面前。
“爱拉!爱拉?你干吗穿成这样?”
“殿下,我是……”我正打算否认我叫爱拉,可是海蒂替我说了。
“她叫灰姑娘,是厨房女佣,”她说,“殿下,既然你来了,要不要吃些点心?”
“她是厨房女佣?”
“她是厨房女佣没错。可是我们的厨子,曼蒂的蛋糕却连王子都会赞不绝口呢。”
门并不远。史提芬仍然拉着我的手,我想抽出,却无法挣脱。
“这位姑娘,”夏对我说,“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你。”他用一只手捧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托起来凑近他的脸。我好想捉住他的手亲吻。
我们这一接触,我就知道他认出我来了。他从外套里拿出我那只玻璃舞鞋,“这只鞋是爱拉穿的,只有她穿了才合脚,管她是厨房女佣 还 是女公爵。”
有人拉来一张椅子。我真希望自己有一双正常尺寸的脚。
“那是我的舞鞋,”海蒂说,“已经好几年找不到了。”
“你的脚太大了。”阿莉脱口而出。
“穿穿看。”夏告诉海蒂。
“鞋子丢了,是因为它太松了,总是掉。”她坐下来脱掉自己脚上的鞋。我嗅到她那股熟悉的脚臭味。她连五个脚指头都塞不进去。
“我比海蒂年轻,”阿莉说,“所以我的脚比较小,大概能穿吧。”
她的脚比较大。
现在该轮到我了。夏跪下来,手中握着舞鞋。我伸出我的脚,由他套进鞋里,鞋子当然完全合脚。我该怎么办呢?
他的脸距离我的脸好近,他想必是看见了我的恐惧,“如果你不想,你也不必是爱拉。”他柔声说道。
他真好。
“我不是爱拉。”我说,可是我却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看见他的脸上燃起希望。“那封信是垃圾。是个诡计。”他对海蒂怒目而视,然后转头看我,他的眼光充满了探索的意味,“你爱不爱我?”他仍然语气温柔。
“告诉我。”
一个命令。“我爱你。”我哭泣的同时也露出微笑,我怎能再放弃他一次呢?
夏欣喜若狂,他的声音亮如洪钟:“那就嫁给我!”
又一个命令。我点头, 还 是哭个不停。不过我的手却被他握住了。
“不要嫁给他,爱拉。”海蒂命令道,一下子泄露了我的名字。
我抽回我的手。“我不能嫁给你。”我说,或者海蒂可以救我们。
“海蒂,别傻了,”欧嘉妈妈尖声叫道,“难道你不希望自己成为王后的姐姐,叫她把你喜欢的东西都给你吗?”她对我微笑,“爱拉,甜心,王子殿下要你嫁给他,他真是好。”
厄运已经开始了。咒语将会使得海蒂和欧嘉妈妈想多显赫,就有多显赫.也将提供阿莉无尽的财富。夏满心欢喜地望着我,我又那么爱他。我是他快乐的原因,但也将促成他的毁灭:我传递一个秘密给他的敌人,一封我的亲笔信,我发出的一个秘密信号,在他杯子里下毒,往他胸前刺一刀,害他从墙壁上摔下来。
“嫁给我,爱拉。”他又说了一遍,这时的命令已经变成小声的耳语了,“说你愿意嫁给我。”
任何人都可以说愿意或不愿意。这并不是皇家命令。夏可能不晓得他已经发出一个命令。
可是我必须服从——很想服从——很想不伤害他——很想嫁给他。我将毁了我的心上人和我的国家。他们处于危险中,而且没有人救得了。我们全都难逃厄运,全都受到诅咒。
夏太珍贵了,珍贵得让我不忍伤害、不忍失去、不忍背叛、不忍婚嫁、不忍置他于死地、不忍唯命是从。
话语从我心中升起,塞满了我的嘴,抵着我的唇,想要冲口而出。是的,我愿意嫁给你。是的,我爱你。是的!是的!是的!
我咽了咽口水,硬是把那些话咽了下去,可是它们 却扯着我的喉咙。这时我迸出一种喉咙被勒住的声音,但不是说话,也不是同意。
他一只手握住我的肩头。我想必是吓着他了,可是我看不到他的脸。我的视觉已经转向内心,也就是战斗猛烈进行的地方。我听见露欣达的声音:“我给爱拉的礼物是听话,爱拉永远都会听从命令。”我看见曼蒂叫我吃我的生日蛋糕。我看见西夫对我恶意的一瞥, 还 听见他说:“根本不用费力气哄这个东西。只要我们开口,它会把自己煮熟了供我们享用。”我看见阿莉数我的钱币,欧嘉妈妈站在一旁监督我洗刷院子,海蒂戴着母亲的项链。
我把蛋糕吃了,补品喝了,放弃了那条项链,为我的继母做牛做马,任由阿莉把我榨干。她们对我呼来唤去随意摆布,得到了我的一切,可是她们绝对得不到夏,绝不,绝不。
听话,嫁给他,说愿意、说愿意、说愿意。
从我眼中涌出的泪水酸酸的,烫着我的脸颊。我的嘴里满是液体,是咬着舌头流出的血水和胆汁,味道咸咸的、苦苦的、甜甜的。
尽管我极力抗拒,我的嘴 还 是张开了,我答应了,咒语赢了。
可是我的手紧紧捂着嘴,答应的话被闷下去了。
记得夏参加母亲的葬礼,他在我抱头痛哭的时候等着我,而他也为母亲难过不已。我听见他在皇家动物园为我许下的诺言,“我会很快抓一匹人头马送给你。”我看见他绑住西夫的脚踝。我看见我们飞快滑下楼梯栏杆之后,他身穿没有扣子的紧身上衣对父亲一鞠躬的模样。我看见舞会和笑容满面的杰若国王,他望着儿子,望着吉利国的希望与未来。
说愿意就得到幸福,说愿意就可以活命,听话,嫁给他。
我开始摇动椅子。往前摇,那些话就要冲出口了。往后摇,我又把它们吞了回去。我越摇越快。椅子的四只脚在地砖上和我的耳朵里砰砰响得好大声。嫁给他,我不要。嫁给他,我不要。
然后我失去一切知觉。我继续摇晃,继续哭着,可是我的念头深深掘向心底,专注于我胸中深处的一个点,那儿只有空间容纳一个真理:我非救夏不可。我在心中歇息片刻,觉得安全、可靠、笃定,和正持续增加的力量。在那片刻之间,我发现一股过去从来不曾拥有的力量,若非露欣达,我绝不会生出如此的意志与决心;若非崇高伟大的理由,就激发不出我的坚忍与刚毅。然后我找到我的声音。
“不——”我喊道,“我不嫁给你,我不愿意,没有人可以强迫我!”我咽了咽口水,再用脏兮兮的袖子抹我的嘴。我跳起来,准备反抗任何一个人。
“谁会强迫你呢?”夏的口气听来很震惊。
“不管是谁,我不嫁,我不嫁。他们不能强迫我,没有人能强迫我,我不会嫁给你的。”
阿莉说,“她会嫁给你的,你叫她嫁,她非听话不可。”她笑道,“嫁给他,然后把你的钱给我。”
“我不嫁!别再命令我嫁了!”我仍然大声喊着,心中好不欢欣鼓舞。我想迈开大步,挥舞旗帜。夏不会因我而死了,夏会活下去,活着,而且国运昌隆。
“她不一定非要嫁给我不可。”他说。
“安静,阿莉。”海蒂说,“爱拉,回房间去。王子殿下再也不需要你了。”
夏说:“我非常需要她。”
“安静,海蒂!”我说,陶醉于自己的胜利之中,“我不要回我的房间。每个人都必须知道我不嫁给王子。”我跑到通往大街的门口,打开了门,然后对着夜色大声地呼喊。“我不嫁给王子。”我转身回到大厅,奔向夏,然后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我不嫁给你。”我亲吻他的脸颊,他安全了,不会因我而受害了。
他把我的头转过来亲吻我的嘴,那一吻激荡我的全身,我攀住他,浑身簌簌发抖。
海蒂在我身后尖声说道:“现在就回你房间去,我命令你。”
我不予理会,可是夏退开了。
“为什么你不肯嫁给我?如果你爱我,为什么不要?”
“我受到诅咒。如果我成了你的妻子,你就会很危险。”我在说什么?自从我八岁以来,就不曾把诅咒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是妈妈不准我说的,有人叫我说吗?
没有,那为什么……
我的思绪一片混乱。
我将不会嫁给夏,那是确定的了。他看来好英俊,我们的吻使他笑容满面,紧跟着他又皱起眉头,真的被弄糊涂了,鼻子上 还 沾了一块我的煤灰。我替他擦掉。救了他,使他比以前更属我所有。
咒语可能因为我的拒绝不攻自破吗?可能吗?我仔细思量自己的状况。我的确觉得不太一样:更大,更充实,更完整了,不再觉得自己仿佛裂为两半——一心想拒绝,却不得不答应。更大,却更轻松,轻松多了——一个重担放下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负担。
我已经违抗阿莉和夏的命令。海蒂也曾叫我回房间去,可是我仍然站在这里。我已经说出我的秘密,可是我不觉得头晕目眩,也不觉得痛苦。
“你自由了。诅咒结束了,亲爱的。”曼蒂在我的身边搂着我,“当你救王子的时候,也救了自己。我真骄傲、真高兴,甜心。我真想大喊大叫。”
我居然能够靠自己的力量破除咒语。只有足够的理性与足够的爱,才让我找得到这股意志与力量。食人妖威胁我的安危不够;救回竹儿夫一条小命也不够,尤其是当时 还 有那些守卫;我为欧嘉妈妈做牛做马仍然不够;吉利国的安危足够了,夏的安危足够了。
现在诅咒结束了,永远结束了。我又是一个崭新的人了。爱拉,只是爱拉而已。不再是爱拉奴隶,不再是厨房女佣,不是莉拉,不是伊莲娜,是爱拉,是我自己。一个完整的人,是我。
我把遮住头发的破麻布扯掉,接着向夏屈膝行礼。
“几分钟以前,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结婚 还 太年轻。”我抬头望着他,看见他脸上已泛起笑意,“现在我年纪比较大了,不但大到可以结婚,而且我 还 要求你娶我。”我跪下,并且携起他的手。
他不让我跪在他面前。他拉我起来,又亲吻着我。我猜那表示他同意了。